親自經歷過了各種作文考試，讓我都會特別關注兩岸大考的作文題目，是否具有思辨性，還是依然停留在「八股文」。114年國中會考的寫作題目依圖寫文，圖中兩隻倉鼠，一隻跑滾輪，另一隻在走出鐵籠，並引導六個詞彙「盲目」、「冒險」、「自由」、「牢籠」、「耽溺」、「選擇」要求以指定的詞彙進行發想撰寫。
可悲！乍看之下，這是一次鼓勵思辨與價值對話的命題，實則潛藏著對自由與選擇的浪漫誤導，並忽略了現實中生命脆弱性與生存條件的科學事實。
114會考國文寫作測驗題目
以下圖片出自114年國中教育會考試題題本暨參考答案1。面對今年國中會考作文題目所附的圖片與敘事，我感到不安。圖中是一隻毛色飽滿、體態圓潤的倉鼠「逃出牢籠」，文字引導學生聯想到「自由」、「突破」、「希望」等正面詞彙。然而，當我們不再僅止於童話式的想像，而是從生物學的現實出發，這幅畫面根本不是走向自由的詩篇，而是一場披著浪漫外衣的放死行動。
以人性比擬動物，是自我慰藉的錯誤
題目中讓倉鼠合籠，形塑出一幅溫馨圖像。然而，這種比擬，恰恰是對動物生態的嚴重誤解。倉鼠是一種高度領域性、強烈獨居的動物，即使同種倉鼠同籠，往往也會發生激烈打鬥，甚至咬至死亡，在真實世界中極可能變成奪食、攻擊的修羅場，況且圖片的倉鼠生活空間如此狹小，導致互相攻擊甚至死亡的可能性很高。
人類擅長將自己的情感需求投射到動物身上，以滿足內心對「理解」與「陪伴」的渴望。但這種過度擬人化，不但傷害了動物，更是教育的一種錯誤示範。我們不是要孩子學會怎麼假裝「愛」動物，而是讓他們知道如何真正「尊重」生命的本質與界線。
自由不是本能，而是需要條件的權利
在圖畫中，倉鼠逃出鐵籠，象徵被束縛的生活終得解放。但這種設計，其實無視了飼養型倉鼠的現實生存條件。倉鼠自從被人類馴化之後，已經歷多代人為選育，牠們所習慣的生活環境早已不再是自然，而是人造空間中的恆溫、飼料與保護。這並非倉鼠的墮落，而是「人擇」的必然。
人類選擇了溫順、體型小、毛色可愛的倉鼠成為寵物，剔除了攻擊性強、對環境變化過於敏感的原始個體。因此，這樣的倉鼠本質上已失去了野外謀生的能力。逃出鐵籠，對牠來說不是自由，而是裸身走入風暴中心的死亡預告。
所謂「放生」其實是包裝過的死亡
若細讀整份題目，其核心價值幾乎與許多宗教團體中無差別「放生」行為如出一轍——以自我贖罪或良善形象為名，將無法適應野外的動物放入陌生環境，導致牠們在缺乏庇護、競爭與疾病中迅速死亡。這種假慈悲的行為，不僅無法拯救生命，還可能破壞當地生態系統。
一如那隻倉鼠，其實就是人類文明下的產物。我們不是該「放牠自由」，而是應該承擔起馴化後的照顧責任。真正的自由不在於拋棄籠子，而在於讓牠在安全、有保障的條件下生存、老去，乃至於尊嚴地死去。
從動物園石虎案例看「野放」的現實門檻
我們不妨看看現實中對動物自由的真正尊重與準備。例如台北市立動物園的石虎媽媽「春捲」，在2021年遭遇車禍重創後留下後遺症，評估無法回歸野外。2024年與同樣受傷失去右後肢的石虎爸爸「呆頭鵝」配對後產下雙胞胎，動物園正努力讓牠們的孩子「捲心蛋」與「捲心糕」未來有野放的可能。這不是任意打開籠門放牠們走，而是反覆評估、迴避人類氣味、控制互動、模擬野外補食環境等一連串準備過程2。真正的自由是成本高昂的專業工程，不是憑一腔熱血就能兌現的口號。
再看中國東北虎野放計畫，更不容低估。他們為了讓東北虎回歸山林，不僅以無人機投放活禽訓練牠們捕食能力，更需建立完整的東北虎譜系數據庫以避免近親繁殖。放虎歸山從來不是鬆開枷鎖那麼簡單，它需要一整套生物學、遺傳學、生態學與倫理學的合作3。以此為鏡，倉鼠的「出走」不啻是一場對生命權的不負責任辜負。
結語：當教育背離知識，我們該反思誰才被困在牢籠裡？
在這場看似溫柔、實則失衡的作文命題中，我們不只是目睹了一隻倉鼠的困境，而是揭露了一場更深層的教育困局——當教育者本身習慣以二分法處理複雜議題，學生也自然只能在「自由或囚禁」、「對或錯」、「善或惡」的線性邏輯中掙扎。這樣的教學方式，不是引導思辨，恰恰是洗腦讓學生懶於思辨，是教育者自己選擇用簡化框架逃避現實的多樣性與真實性。
就像我一直無法理解，為何「非藍即綠」、「親中或親美」、甚至到「核能或綠能」這些議題可以在台灣社會成功變成政治口水甚至發酵？這些問題明明就是很複雜的，也很多元的，但為何總是可以被作為二方法進行選擇？中美台是地緣政治的角力，必須斡旋爭取到最大的自身籌碼，而不是單壓一邊；核能、火力和其他綠能（在歐洲核能是被列為綠能）並不是一刀切，而是要多元的能源配比；政治是要選賢舉能，用仇恨動員的選舉應該被唾棄，而不是看顏色。
讓人民懶於思考，其實就是一種意識形態控制的前兆！從這次出題已經看出端倪了，教育界應該警惕！這種「非此即彼」的思考慣性，源自我們長期在學校中習得的二元對立邏輯。學生不是被訓練去評估情境、彈性思考，而是被訓練去選擇標準答案。久而久之，整個社會也失去了處理灰色地帶的能力，公共討論淪為情緒對抗與標籤撕扯。
那麼，真正被困在籠子裡的，是不是那些連自由的多重含義都無法理解的人？是不是那些無法從制度中掙脫出來、只能複製上代偏見的教育者？當「知識」不再意味著探索與推翻既有，而只是輸出正確答案與情感宣洩，那我們或許應該誠實地反問：我們是想讓孩子擁有判斷世界的能力，還是只想讓他們寫出一篇乖巧得分的作文？
牢籠也許不是用鐵條造的，而是由習以為常的邏輯、僵化的教條，以及懶得思辨的心智所編織。今天我們批判飼養倉鼠的牢籠，但在教育場域裡，誰又願意承認，自己早就關上了那扇門？
